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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村纪事 下:磨砺篇

2017-03-29 00:03 148 查看


下:磨砺篇

  1970年是我生命历程中最难忘的一段记忆,晓茜同学建议最好从1968年11月20日下乡那天写起,我没有。理由有三:一是下乡第一年我们大部分都在一起,有共同的经历,谈论的也挺多,无需赘述;二是因为手头上那段时光的第一手资料缺失,每个人观察的角度不同、记忆的保存差异很大,因而每次聚会议论得足够热烈;三是回忆我人生历程的最大拐点,有太多的话想诉说,想与大家分享。69年我先后参加了公社整改班子学习班,官马水库出民工,重建呼兰大桥,在生产队劳动很少,也躲过了头一年的考验,好多累活、重活都没赶上。春天刨茬子好多同学手上都磨出大血泡,而我只爬上西山干了一天,回头看看还都是“吊死鬼(根还连在土里)。1970年才是我在深山沟亲历刀耕火种、开始那炼狱般的煎熬。我从春耕起就开始写日记,并保存至今,成为一份弥足珍贵的史料。于是,就略过前面13个月,更多的写我个人的观察和经历,谨此。

一、年前年后
  1970年元旦,《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联合发表社论,题目是《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社论指出:“随着斗、批、改的深入发展,一个工农业生产的新高潮正在出现。”“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虽然广播里天天说粮食增产,可我们遇上的却是自然灾害。霜雪下得早,庄稼没成就捂在雪里,扒出来分到手里的玉米,撮不下来粒子,只好用刀削,磨成水面烙饼,本该是黄喷喷的苞米面大饼,却成了红高粱饼,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下乡一年后,我们不再享受政府的补助,没有了国家口粮供应,没有了燃烧的激情;手上磨出了老茧,嘴里多了些秽言,心中充满了惆怅和迷惘……
  集体户的菜地里收了一大车土豆,拿出一部分到粉房换粉条,宰了喂养的肥猪,四个女生付继兰、孙丽、张裕萍和齐心,带上不算多的收获回了城。崔范胜、邓兴、张维敏和我,哥儿四个商量好,要在山沟里过一个“革命化”的元旦和春节。
  1月8日,毓文中学69届的学生下乡,又一个户分到富贵大队,被分到山沟最里面的东北岔。听到来了新同学,吃了晚饭我们几个男生就翻过山去看望。东北岔比周家还远,条件肯定不好。这些学弟学妹们也都有意见。还是天下知青是一家,更何况还是一个学校的,我们就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找大队给重新分配。这些学生也是急性子,第二天一早就都打包跑回到大队。大队一看也挠头,最后只好把他们安排到离大队、离呼兰最近的梁家村。

   冬天里活不多,也就是上山打烧柴。冬天的大王山,更像一幅浓淡相宜的国画,远景是起伏的山峦、茂密的山林和掩映不住的积雪,使画面显得沉稳、雄浑。半山处还有几块“飞白”,那是我们哥几个“滥砍盗伐”烧柴给大山留下的“秃斑”。这天,哥儿四个又带上斧锯,拉上爬犁晃悠悠慢腾腾进了北沟。老乡打柴禾专挑“站干”,冬天的树都一个模样,我也分不清湿干,就拣胳膊粗细直溜的砍,一棵树截几段就是一捆。不一会儿就打下十几捆,把柴禾装上爬犁用绳摽紧,拧根树枝给爬犁打上制动“滑圈”,驾上“辕子”拉上绳套,向远处招呼一声伙伴,顺着雪地上两道爬犁辙印,就向山下启动。虽然打的柴禾挺沉,但在雪道上拉起来也不算吃力。下山的路是道窄弯多坡陡,走着走着就快了起来,使劲下圧辕子也刹不住闸,突然脚一打拌成了“四蹄”着地,向前滑行。好在速度有所减慢,可一拐弯两根辕子插到路旁一棵大树上,一下子把我挤在了大树和柴禾中间。身子趴着使不上劲,人一动弹爬犁就往前一咕涌——哥们今天算交待在这儿了!还好,坚持了十几分钟,终于等来了张维敏几个,大家赶紧掀起爬犁把我拽了出来。
  上午过得有惊无险,下午我们就糗在集体户里看书扯闲篇,快黑天时从山外来了几个“不速之客”,都是冬闲不回城到处乱串的闲人,又是毓文的同届同学,来山沟沟玩,焉有不招待之礼。留下过年的几斤肉被一扫而光,客人们又盯上挂在梁上的猪头。于是,火燎刀刮水洗锅炖,不一会儿就香味四溢。半夜时分,一个大猪头被吃得所剩无几。抹布、手巾、枕巾、被褥,都弄得油腻腻,连女生的屋里也在劫难逃。春节后女生回来,发现被褥都是油腻,一顿埋怨却无处发火,因为四个男生惹祸后都跑回了吉林。


  祸事因粮食而起。“客人”走后,集体户恢复了日常,没有女生做饭,冬天队里也没有什么活,最好就是多睡少吃。日上三竿,集体户新房冷气逼人,桌上剩汤剩菜,墙上白霜二指多厚,盆里洗脚水冻成砣。十一点半才吃上饭。突然发现队里牛又来偷嘴了,哥几个一顿围追堵截,扎枪刺中黄牛下肋,追出五十多米,我才捡回带血的扎枪。当晚大学校里开起了批判会,老崔作了三遍检查,还难以平息社员的激愤。定罚款、搜凶器,半夜零点逼着我们去公社给牛治病。冰天雪地二十多里山路,清晨五点多钟才到呼兰兽医站。兽医会诊,都说治好了也干不了活,只好又把牛赶回。这天是一月二十九,阴历小年。公社有“指示”,大队也同意,刘生和几个队长一商量,一致通过把牛杀了。可怜折腾了两天的两岁乳牛,半节肠子拖在外边,寒风中瑟瑟发抖,眼中挂着泪痕,没想到开膛之后,竟又掏出小牛胎儿,村民们连连叹息,狠狠地盯了我们几眼,之后又把目光转到肉上。队里有意惩治我们,肉价定得很低,我们四个也买了十余斤。待不下去了,急忙收拾行装,再出筒子沟,搭车到盘石,乘乱混上火车,随着一声汽笛,回到吉林。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到集体户,周家村里景物依然,村民们似乎忘却年前的事。队长们也没再提。开春春耕一忙,又换了生产队领导班子,董喜财上台后,再没有人提起,杀牛风波不了了之。
  [齐心的回忆]: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生活艰苦,但却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乍暖还寒的春日,女生穿着雨靴,在村西北的河沟里拉着手围成一圈,踩着刚融化的冰茬又唱又跳,那是一段最艰苦的日子,那也是一段最快乐的日子。
  确切地说,这是她最后参加开垦水田劳动的日子。《江城日报》刚刚改名改版,齐大主编匆匆来到周家村,接走了爱女。同学越来越少了,大家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我当时写了一首清平乐,记下了那段光景的感受:


   寄周家

青空云散,孤奏秦音断。

桃李十七何时见?几忆同学再现。

新民蓉城从戎,四县八地共鸣。

恨不能化长虹,悲欢一聚江城。

  下乡才一年多,发生太多的变化:刚三个月,户长张波参军去了新民;接任的户长李成,在吕作辉之后也转到公社附近的集体户;崔少健、代光光、金海岱、赵爱林先后转户永吉、舒兰、磐石、桦甸;柴文杰随家下放,不久也穿上军装。那是入冬后的一天,一向爽朗活泼的蒋晓茜,心情沉闷无精打采,在马号西边跟大家一起扒苞米。突然,山下走来解放军,跟队里要人。“亚拉索――”晓茜终于盼来了爸妈解放的日子!队里不放人,天津来的军代表也不废话,第二天一早带着蒋晓茜走人,不久她在成都入伍。


  1970年春天,曾是知青们情绪最低沉的时期,放任自流,无人问津,有的地方甚至出现摧残、迫害知青的事件。毛主席批示的26号文件,两个多月后才传达下来,第二天生产队就派人来给修炕,大队派五七战士电力学院的何老师来当政治指导员。十七个热血青年携手来到大王山下,短短十几个月,好多熟悉的身影渐渐离去,留下的人每天还在继续劳作,夕阳西下,每个人身上除了疲惫,更有忧伤和企盼,看着那挂在墙上的秦琴也没有了心情弹拨……
  几十年后,我常常回想起当时,那幼稚与成熟、那纯真与狡黠、那勤奋与懒惰、那争吵与默契、那狂热与失落、那爱恋与仇视,竟统统成了常相思恋的东西。因为那一切都和我们曾拥有的青春岁月相关联,都因为我们的眷恋而成为美好。




周家户 前排左起:唐于春、李 成、柴文杰

后排左起:赵爱林、张裕萍、付继兰、

     孙 丽、代光光、金海岱。

二、春天的脚步

  生活在继续,时光在流逝,时代在发展,知青带来的新风气,新文化和新理念,也影响着深山沟的村民。穷则变,变则通,新年伊始,在政治队长刘生的带领下,周家村盘下了铁匠炉,建起了粉房,最大的手笔是开水田种水稻。四月的山沟,冰雪还没有融化,我们每天都到下沟砍树清石平整河滩,挽起裤腿踩着冰碴,打地埂挖塔头甸子。
  1970.5.26日记:阴雨绵绵,天老是不晴,我们只好顶雨干,社员们都身披塑料布,手拿锹镐平水田池子,我也打着赤脚,不顾天冷水凉,跟社员一起抡镐劳动。前几天学校贾老师和工宣队孙师傅来户慰问,听取意见。学校没有忘记毕业的学生,也没有忘记通知收缴文革中流失、侵占的学校物资。形势发展很快,城里不断传来招工的消息。昨天队里先开现场批判会,处理集体户私占集体粪肥的事,象征性地扣了些工分。又民主讲评了知青表现,推选出张维敏为首批招工对象。我觉得今后要克服悲观情绪,迎着赶上同学们,要向金训华那样:活着就要拼命干,一生献给毛主席。
  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大家也没有把学习忘掉。

下乡时我就把学过的数学,语文,俄语,生物各科的书都随身带了过来,一有空闲就拿出来复习。因为赶上文革,我们在校其实只学习了一年的文化课,深知自己的文化底子太差,当时觉得文化会有用的,不管什么书,能看到的统统不会放过,不止是学过的,我还自学初二的数学,也拿老崔的“无线电数学”翻看,可惜看不懂。富贵的范世复喜好数学,听说已经在学初三的课本。我和张维敏也记不得从哪里借来一本唐诗三百首,天天晚上在油灯下抄写。我抄写五言七言的古诗和绝句部分,他抄写律诗部分,那手抄本我至今还保存着。在乡下就是想学习,也很难找到什么资料,有时就从报纸或大批判材料中,象阅读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当时有些台词都背下来了。有一天,我们无意中发现了不知是哪个女生下乡之初写的一首诗:

广阔天地一周家,满树遍开梨树花。

梨树花开无限美,广阔天地忠根扎。

         ——女生作于六九年春
  抄写了许多日子唐诗,男生们也来了雅兴,纷纷“和”上几句:

高飞阔跃战周家,喜看满园红杏花。

放眼革命树壮志,胸怀朝阳忠根扎。

         ——唐于春70.5.17 

胸怀朝阳奋周家,喜观满山向阳花。

向阳花开香满山,乐在天涯忠根扎。

       ——张维敏70.5.21

一路共志到周家,并肩革命红旗下。

共忆十七团圆日,激奋斗志向前杀。

       ——崔范胜70.5.20

辛苦遭逢望周家,忍看遍地散残花,

花落自有花一日,叹息明年谁赏花?

         ——唐于春70.5.21

眼观世界居周家,革命良种遍地扎。

花开自有赏花人,我为明年来赏花。

         ——付继兰70.7.8



  1970.6.8日记:今天是端午节,同班富贵户的李信奎、孙昕、范世复也来串门,集体户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大家一起聚餐。把接连不断的“离户事件”带给大家的愁闷且丢一旁,举杯击节赋一首:
  举杯一笑过端午,谁思屈公祭亡楚。
  如是佳节已两度,思念亲人泪花舞。
  此刻,家乡的父母,也一定惦记着远在农村的儿女。


  1970.6.14 日记:今天收到张波来信,他谈了很多:“……回想文革中我们并肩战斗,北京城里曾留下了团结身影,黄埔江畔印记着战斗足迹,大连港边回响着我们的笑语,青岛上空荡漾着欢快的歌声。今天,我们在广阔天地贡献青春,只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就将在漆黑中看到黎明,在困难中迎来胜利,坚持就是胜利。”

   1970.6.22 日记:队长和户长付继兰到公社开会,终于盼到了毛主席、党中央对知识青年的特殊关怀,会议传达了《26号文件》(即5月12日以中共中央的名义转发国家计委军代表关于进一步做好知识青年下乡工作的报告):“能使他们及时看到党的报纸;国家拨给下乡知识青年的建房材料,不准挪用;凡是强奸下乡女青年的,都要依法严惩,对女青年进行逼婚、诱婚的,要坚决进行批判斗争;干部利用职权,为非作歹的,要撤职查办;包庇怂恿违法犯罪分子的,要给予严格的纪律处分;不要歧视他们。”能以中央名义转发,说明了党对知青工作的高度重视,也说明了问题的迫切性,也是对几百万知识青年的爱护和关怀。会议要求立即在公社范围内掀起一个大学习、大宣传、大检查、大落实中央26号文件的群众性运动的高潮。

  由于莳弄精心,上的粪肥也足,集体户的菜地一派生机,茄子秧都缓了苗,豆角秧也上了架,这一切都给我们今年的生活提供了有利条件。人少了,以后日子也会过得宽绰些,粮食够蔬菜足,安下心来,我准备干到秋后再回家。可是又不时有各种信息干扰不平静的生活,小学同学杜德生来信,说他已经从蛟河宝山抽到化一建;下乡舒兰的史连顺当上火车司机……。张裕萍请假回城了,户里只剩下付继兰和孙丽,做饭的活轮换更加频繁。很长一段时间,集体户政治上没人抓,生活上没有管,生产上倒是有人教,可干起活来总是被甩得老远老远。反省自已在很多方面还存在着很多缺点,还得要求进步,还得靠近组织。我点灯熬油写下入团申请书,庄重地交给刘生。第二天上山铲地,休息时我特意凑到刘生身旁表示亲近,那时为了体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我也学着抽旱烟,用报纸卷喇叭筒,可当从他手中接过纸条要卷烟时,猛然发现这纸条就是我头天交给他的申请书。那份哇凉,那股忿懑,只能转过身去,不能说也不敢说,一声叹息,唉!小哥只能今后加强世界观改造,多学少说,多从主观上努力吧。

  26号文件的传达,是上山下乡运动的一个转折点,接下来的日子好过多了:连续参加了几次政治学习,全大队进行了知青个人和集体户的评比,我们评上先进,大队让准备集体户事迹材料,户里又把写作任务交给了我。可是每天时间太紧张了,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得上山铲地,天天握锄杠手都合不拢,一攥锄杠手掌钻心般痛,浑身上下霑满露水和泥浆;白天不是下水田洒化肥拔稗草,就是上旱田爬垅沟薅谷子。连日的紧张和劳累,我终于倒下了,头沉眼花浑身无力,饭也吃不下去。在马号躺了两天,打了几针,同学们端来疙瘩汤,端起碗一口气喝个净光。病好些了,户里的炕也盘好了,屋里院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7月19号,我们从饲养所搬了回来,别了,整整住了三个月的“牛棚”,甘甜苦辣乐在其中的“革命窑洞”。两个月来,我们在思想上、生活上、劳动上都经受了极大的考验,今天这种变化,都是学习、落实中央26号文件的带来的成果。
  1970.7.29 日记:汹涌的山洪冲击着稻田,在刘生的带领下,我们手挽着手,用身体组成一道保卫田埂的防线。洪水漫过大坝,水涨到胸间,一堆堆的树茬子在水里乱撞。怎么办,为了保住大坝,张维敏一跃跳进水里,周孝方刘生也跳了下去,手拉着手冲向对岸。水太急站不住脚,刘生的鞋也掉了一只,终于靠近了对岸,清理了坝上的树木。几个女孩赶来,几次想淌水过来参加抗险,都被社员们拦住。付继兰和赵淑华不管刘生的呼喊,拄着树枝向缺口冲去。雨还下着,水还涨着,全村的社员都拿着工具跑来了,大队会计董喜财穿着一条裤衩也跳进水里,和大家一起干起来。铁锹飞舞,斧头猛砍,战斗的场面一直在脑海中回荡着……



三、参加讲用会

  全公社知青讲用会材料在准备中,生产队的民兵活动也开展起来。政治学习、队列训练,有几个晚上还紧急集合,说是发现山上有灯光,可能出现空投特务。总是一场虚惊,耽误半宿睡眠。本就困难得返销粮都没钱买,排长提出搞评比发奖品,训练穿件统一线衣。钱哪里来?组织青年民兵冒雨上山搞副业,我们爬上东大岳山顶,砍回很多胳膊粗细的榛杆,锯齐打梱贩运到很远的矿山,换回不多的活动经费。
   8月6日,呼兰公社召开第四次五七大军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我代表集体户在第八小组会上发言,题目是:


  永远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三大革命运动中锻练成长
  一、老老实实拜贫下中农为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二、在阶级斗争中锻练成长;
  三、参加生产劳动,向贫下中农学习;
  四、永远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
  小组讲评后选出闫耀华、刘晶、杨良学、王继川和我们集体户,参加中会发言。面对这些优秀知青代表,我的思想负担挺重,怕讲不好丢人,还不如多听听别的户经验,多向兄弟户学习。晚上在临时驻地与仨女生讨论修改讲用稿,决定还是我去讲,要作好准备,鼓足勇气,把我们户的成绩尽量多地展示出来,即便评不上也是一次很难得的学习机会。

  为了写这篇回忆文字,我翻箱倒柜找出当年那残旧的发言稿,实在觉得不堪卒读。“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有好好去珍惜,等失去以后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大的伤痛莫过如此。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大家说:我那时太年轻!如果给这个机会加一个期限,我想也许用不到二十年。”跟小呼兰、苇塘、阮家、田家那些户的讲演水平比起来,我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实在是愧对周家村里的兄弟姐妹。
  “看来同学们在将近两年的锻练中,确实都有了非常大的进步,在世界观的改造上都有了很大的飞跃,我更加感到自己在农村做得太差了,跟同学们比相差很远很远。今后,我一定以这些同学为榜样,在三大革命运动中,更主动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更好地为贫下中农服务。象苇塘队的高晶和王乃文,为了体验针感,在自己身上试验,‘宁可在自己身上错扎千针,不在阶级弟兄身上错扎一针’。我也曾试了几次,但是怕字冒了出来,还找出‘腿不扎不瘸,眼不扎不瞎’的歪理,差距岂止千里万里。”(摘自日记)
  挂锄了,田野又起青纱帐,山沟里绿油油一望无际。我在队里劳动水平一般,但挺有个性,干部群众的评价是“斗争性强,坚持真理”,所以分派了个敢得罪人的活计,让我和王福玉看青。这种活表面轻松,其实责任大,也休息不好,白天和前半夜要不停地巡逻,扛着支老式七九步枪,好像挺威风,岂不知就是一杆空枪,不敢装一粒子弹。工作一认真就很容易发现蛛丝马迹,几天后我俩捉住了两个偷苞米的窃贼,交给队里严肃处理。后来就太平很多。
  由于去年歉收,好多人家出现粮食断顿,公社分配了些返销粮,可又没钱去领。有人联系了倒卖木材,一棵大榆树拉到山外就是一副车辕子,能值五六十元。8月23日李“打头”带领十几号劳力上山伐树。我新近在铁匠炉打了个嵌环的铁阡,结了绳挂在腰间,很像个伐木工人,也跟着进了山。才走到半山腰,有人就直嚷饿了。李井全说:“好,我带你们弄吃的去。”把大家带到一块苞米地,不管大小棒掰了三四袋子。捡点枯枝在山顶上烧苞米,烤得喷香,大家都敞开了吃。苞米太嫩一咬直冒浆,我啃了十三穗还算最少的。吃饱的抹抹嘴,“观棋柯烂,伐木丁丁(诗经)”,牵上大树,下山如风。那天我们伐了六七棵大树,拉下来藏在山洼里,半夜套车悄悄穿过林场,偷偷运到平原大队。
  隔天是集体户政治学习,那三位夸夸其谈空谈高论,我冷笑一声:阶级斗争就发生在身边,你们谁敢斗争?三女生追问之下,我说了上山烧苞米的事。于是她们动员我揭发检举,我说:队里规定偷一罚十,里面还有我呢?都说没事,大家从户里的口粮里替你赔。于是揭发,于是从李打头开始,那天上山的人挨个斗私批修,纷纷交代自己吃了多少苞米。这件事我办得挺不“地道”,但从公处论也是维护了生产队集体利益。打场分粮时,会计拿出帐本从各家过完磅的大筐里一五一十捡出百十穗苞米时,看着也心疼。

四、山中响起枪声

  有些村民貌似憨厚,其实不乏狡黠。几天后,从大帮干活的群里传出意见,有人说我俩白天换班睡觉,巡逻不上心。队里进行检查,认为我俩很负责,是因为抓住了小偷,才落下了不是。辛苦了一年,粮食要到手了,就得保卫胜利果实,不能让小人阴谋得逞。粮食陆续收进场院,看护重点也转到村南头,王福玉民兵工作多,又给我换上刘朝全,晚上场院或碾房轮流转。我这边刚平息,维敏又摊上事,劳动中跟刘金友一言不合,双方争斗动手拉扯,事不大,可对方是队长弟弟。于是倒霉孩子被批评教育,被取消招工资格。说来也“寸”,大半年没有动静,九月中旬刚开始割地,公社下来通知:吉林钢厂招工,每户两名。经过讲评推荐,周家队报上崔范胜、邓兴。这项工作公社、大队都很重视,很迅速。为了祝贺他俩回城,队里开了欢送会,户里杀鸡摆宴,第二天一直送到村口。

  1970.9.25 日记:今天送邓兴、崔范胜到钢铁厂,送的人很多,我一直非常平静,黯然赋诗一首以念:
     送邓崔之北归

默送故友别周家,萧霜东蓠昂菊花。

嵘寰山中回声荡,无为河边卷黄沙。

  这是两年多来的第一次正式招工回城。在集体户里吃罢散伙的鸡宴,剩下的五个人(付继兰、孙丽、张裕萍、张维敏和我),还有一些农村社员,一直把他俩送到村口。早晨才下了一场霜,静静的山村跟往常一样平静如水,站在村头回望集体户,只有那朵绽开的山菊花依然挺立在东篱,挺立在周家,挺立在大王山下。远处两个人的身影拐过小树林不见了,我拿过身旁社员手中的炮筒,朝天鸣放一枪,回声震荡着群山。平静默然的面容难以掩盖内心的激动: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离去,自己在这大有作为的地方却无所作为,就象河边的沙子一样默默地被水冲刷着……
  回到户里,我把心中默诵出的这首诗写在了墙上。几天后山下富贵户的同班同学孙昕和范世复来串门,看到墙上的诗,孙昕立刻进行了“批判”,后来又把这种“批判”一直延续成几十年后每次聚会的话题……
  情绪低落,缺少睡眠,可日子还得继续,这时又兴起了演唱样板戏。10月4日,大学校里灯火通明,排练了近一个月的节目轮番上场,大家都兴致勃勃。最重的一场戏是京剧沙家浜选段智斗,唱腔、服装、布景,都做了精心准备,演得非常认真,效果不错。
  1970.10.5 日记:喜看稻菽千层浪,谷垛高耸入云天。美丽的秋天,金色的秋天,阵阵西风吹来,树叶沙沙落下,晚霞映红西山,场院上机器隆隆响着,我们正忙着打苞米,为完成征购粮任务,装的扬的挑的运的,加上机器的响声,组成一幅热闹红火的画面。电滚转了,电灯亮了,我捧起一把金黄色的苞米粒,心里也涌动起由衷的喜悦。



  第二天最后一天看场,晚上交了班,踏踏实实地看电影,放映的是样板戏影片智取威虎山,然后好好睡个囫囵觉,与维敏一起打包回家。运气不错,蹭上一趟闷罐守车,半夜到达吉林,在车站蹲着吧,北国江城真的有点冷了。

五、运动:刚刚开始,却要结束
  秋收很紧张,回吉林不到十天,匆匆赶了回来。分派的活是扒苞米,包堆计分,这样比大帮哄干活快,但一包就有人偷工减料,就有人连偷带藏,包丢了突出政治,包出了私心泛滥,这正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正说明开展一打三反运动的必要性。接着又发生了老打头李井全在萝卜地偷埋队里苞米。当了一年生产组长,惹得很多人又烦又恨,没有“贫下中农”这快牌子,没有老董这把“伞”,也许早就被“批斗”了。地方“一打三反”运动迟迟没有开展,秋收后队里劳力大都去修水利挖渠道,村里接连出现抢庄稼、偷豆子、丢苞米,让人防不胜防。


  开展运动迫在眉睫,教育者也该受到教育。这时,我被选派到公社,被任命一打三反运动工作队队长。率领一班人马杀向孤山大队。两年来俯首低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心理压抑越久,反弹就越猛烈,当白显纯(毓文同届三班同学,下乡在二道大队,后一起入师范学校,一起分到江机,当年武力值很高)在官马水库用土石方检尺折磨民工们的时候,我挥舞着一打三反的“上方宝剑”,在孤山官马措草各队以粮食征购为突破口,整顿领导班子作风,狠抓各村歪风邪气,在军宣队李山江同志的支持配合下,大张旗鼓地搞了个“36小时突击”,一举拿下粮食征购任务。那两天,各村各队打粮场上人欢马叫,机器轰响,干部社员都被发动起来,边打场边装车,二百斤的大麻袋我也扛着一溜小跑。这36个小时里,我一直坚守在现场,有时饭都顾不上吃,心急上火,牙床肿得老高,当我和解放军老李连夜把11吨征购粮押送公社粮库时,坐在拖拉机上,睏得眼皮直打架。
  这是我知青生涯中“最后的疯狂”,当心中“魔鬼”一旦释放来,就会转化成可怖的能量,一个多月里,在一打三反的风口浪尖上,把孤山大队搅得“周天寒彻”,大小干部头痛,“阶级敌人”胆颤。12月12日,根据公社指示,所有工作队撤回本大队。临走,我们向上级汇报工作,李山江也参加了会议,大家都给予我们很高的评价。
  撤回富贵大队,运动似乎刚刚开始,转眼却要结束。又开始了征兵,这次招的是北京通县空军基地的地勤兵。下乡知青和本地青年纷纷报名应征,我跑前忙后,也没有被录取,这回张维敏如愿以偿穿上军装。送兵的那天我住在了呼兰,一直陪着维敏,跟着参加公社的欢送会告别宴,依依不舍,直到把他送上汽车。
1970.12.20 日记:  

     赠维敏

读书务农从戎,广阔天地心红。

战友情义厚,雄鸡一声天明。
天明,天明,挽手送君入营。



  在毓文初一四班的同学中,文革期间我和柴文杰常常坚守在红卫兵组织里编写、打印传单小报;复课后又跟“二佛爷”盛福德走得最近,但还没有毕业他就随父亲去了襄樊,再也没有了联系;下乡后与柴文杰、张维敏成了密友。后来老柴回了永吉,我跟张维敏在周家村坚持了两年多,挺到最后。我俩都是101厂的子弟,家也都很近,每次回城都是结伴而行。他在哥哥家长大,性格有些孤僻,文革中全班唯有他单独参加了“十六条捍卫队”,在集体户里同为江北一帮,关系处得相当紧密。最早招工评上他时,已经参军的张波还曾来信附了一首如梦令(闻维敏欲招工以赠:学校农村工厂,学习锻炼成长。今日向何方?继续革命路上。路上,路上,千锤百炼成钢。――张波 70.5)。因为跟副队长弟弟一场纠纷招工泡了汤,崔、邓走后三个月,终于赶上征兵。祝福的同时我感到一丝的忧伤,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一个热热闹闹的集体户,男生就剩下老哥一人。恐怕我也呆不了多久,下面六队还有范、程二人,该是早做打算了。
  其实我在周家只比他多“坚持”了两个月,吉林师范学校招生,我回城上学。回城后我跟他常有书信,还收到过他参加全军运动会的照片,再后来他复员投奔了调到河南开封工作的哥哥。以后的那些年大家都忙于工作、生活,渐渐地就断了联系。
  难忘的1970年,即将成为过去的一页,我在艰难中日见勇毅,在磨砺中锻练成长。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学会鼓励自己:江南多才俊,重来未可知。
 
尾声:悄悄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在一打三反运动和招工回城都没有确定的茫然之中,迎来了1971年。富贵大队把撤回的工作队重新作了安排,分散到各生产队检查和指导开展运动。我先被派到梁家一队,后又派回周家七队。元旦过后,吉林市江北粮库来招工,生产队推荐了我,体检没有合格,在呼兰大车店宣布名单那天,我的心情郁闷到极点。要过年了,我收拾一下,返回吉林,新年与团聚的喜庆难掩心中的忧虑和焦躁。2月1日阴历正月初六,我匆匆赶回农村。在林场参加了两天大队学习班,之后大队书记宣布解散工作队,正式结束了我历时三个月的一打三反“运动生涯”。
  紧接着,收到吉林师范学校招生的通知,虽然女生都没有回来,但集体户的政治指导员、下放干部老何跟她们通了电话,说是孙丽她们不想将来当小学老师“孩子王”。我琢磨能回吉林,还能上学读书,管他中学小学,且回城再说。上沟下沟一联系,我和范世复、程志福都报了名,拿到了生产队的推荐信,填表、体检,大约2月5、6号忙完面试、体检手续之后,又是漫长的政审和等待。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我到呼兰诊所镶牙,咬了牙印,没有回周家,独自一人顶风踏雪,迤逦往南、往东,去寻访公社所属各村集体户。孤顶子、琉串、石门、田家,最远到小呼兰,又沿蛤蟆塘、半截河、东柳树,搭上送粮车返回。这一圈下来,走了五六天,到了好多户,但见到的同学却是不多。
  1971.2.22 日记:又回到集体户面对着偌大家园,心中甚觉悽然、冷落。回想起我们的兴衰,尤为感叹,有什么法子呢?命运的安排,形势的发展,需要谁,谁就干什么是了。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朱自清)” 2月25日终于接到了吉林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唐于春同志:经广大贫下中农推荐,大队、公社、县与学校革命委员会审查,决定录取你为我校学生。报到日期定为一九七一年三月十日……”
  吉林师范学校革命委员会和磐石县革命委员会政治部文教局两枚鲜红的大印,决定了我未来的道路,敞开了命运和理想的大门。想到家乡、亲人、职业、前途……一时悲喜交加,心情难以形容。
  余下的几天,我手忙脚乱地搓了百十斤苞米,送到公社粮站办了粮食关系,求刘朝全打了一只椴木箱子,参加了村里为我举办的欢送会,吃过集体户的“散伙饭”,向同学,向社员们告别,一个人形单影只,踏上回家的路。过梁家,出筒子沟,默默地回头远望,蓝天,白雪,东大岳寂静屹立。
  告别了大王山,告别了周家村。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徐志摩)
  这一天是1971年3月1日,我刚度过二十岁生日。

  开学后,学习生活很紧张,但我与周家村一直有书信往来。
  1971.3.30:我们分别二十几天,我觉得很长。你的影响并没有离开我,特别是你对文学的爱好,使我也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向往。形势变化很大,上沟三个村另分为一个大队,刘生是大队第一书记,刘金财作了生产队第一把手,张裕萍当保管(员),付继兰是记工(员),孙丽妇女队长。——周孝方
  1971.4.11:户里很好,张裕萍正填表去县银行工作,现在还没定下来。付继兰又记工,又出板报很忙,天天都有好人好事出现。队里今年计划多开几亩水田,现在已泡稻种了。——周孝方
  1971.4.15:……白天干活,晚间开会,虽然累一点,但是我们的精神都非常愉快。十七名同学为了革命目标走到一起,现在又奔向五湖四海,工作岗位虽然不同,但革命的目标却是一个: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解放军宣传队已撤点,李山江他们已去黑龙江北安农场,所以不能替你给他带好,请原谅。希望放假回集体户玩。给齐言、王凤云等同学问好。——付继兰、孙丽、张裕萍
  1972.1.23:转眼分别一年之久,回想在一起的日子,记忆犹新。前几天,户里来信,讲了帐目情况,寄来37(36.99)元钱。我多占了一分钱,还有汇款4角钱,我打算放在信里寄回去。我在部队一切很好,食费(每天)是九角,细粮百分之百,经常参加文体活动。——张维敏
   

  1971年末,孙丽、付继兰相继进入吉林化学工业公司化肥厂、染料厂;1972年12月,张裕萍招工回到吉林铁路局。

 最后离开周家的三位女生:
 张裕萍、付继兰、孙丽。
  历时四年,周家村集体户首批十七名知识青年,先后离开了周家村。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大王山,猛然发现前程柳暗花明;在人生的旅途上,虽然又遇到过很多沟沟坎坎,许多挫折打击,但都克服过去;有上山下乡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得了。
  1974.3.6:集体户送走了老生,又迎来了新战友,咱户里刘淑清入党,当了大队副书记和会计,肖云华当了小卖部经理。又新转来个李秀华也入了党,管大队卫生所和大队现金,集体户真是人才辈出。付继兰、孙丽都好吗?见面时代我问候。——周孝方
  1976年元旦:送走了七五年,又开始了我第六年的部队生活。前几天,有机会去了次北京第一机床厂,见到了蒋晓茜,在北京一年多,一口的北京话。见面时她曾问我下乡在哪个户,可能是她在集体户呆的时间短的缘故吧。谈了一些往事,看她的工作很忙,就告辞了。——张维敏

  五十年风雨兼程,弹指一挥间,五十年同学再相会,欢笑情如旧 聚首鬓皜然。五十年难以磨灭的记忆,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遥远的周家村,那高高的大王山。你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写于2017年3月21日


 
 












2016.8.16吉林阿拉伯饭店



2016.10.10吉林名都晓荷塘



吉林毓文中学68届初一·四班部分同学
2016.8.16相聚于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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