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子弹

我的钥匙环上缀有一颗子弹，这是一颗真正的子弹，杂在大小不等的一群钥匙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孤单无助。
这颗子弹的来历，说来有点曲折。还是南京读书时候的事，是七月，我们那一届难兄难弟离校的日子。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酩酊大醉之后，彻夜狂欢之后，便各自背了行囊，道声珍重踏上了回家的路。送走所有的朋友，已是黄昏，我才从车站返回。落日余辉穿透玻璃入室，照着陈旧的木板床和开裂的餐桌，斑驳迷离。往日此刻，宿舍里早已是欢声笑语一片，而彼时却只有一个我，疲惫不堪，孑然一身，伫立在寂静无语的器物中间，恍然若梦。我感到一股潜在的力量于不动声色之中压迫着我。男儿纵无泪，却也有些承受不住了。黯然片刻，就怏怏上街吃了饭，然后一个人沿着柏油路走出老远一段，直至星斗满天，方折身返回。
由于舍友走得匆忙，宿舍里虽整理了一番，却仍有些凌乱。于是我最后一次打扫了这个曾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上下左右，我不漏过任何一处。这是七个男人恣意生长了四年的地方，四年哦，多少日夜，喜怒哀乐，点点滴滴，转眼间就做烟云消散。这间屋子倾听且目睹了我们太多的故事。七个男人生命中最灿烂的流金岁月已融入了这屋子的每寸肌肤每根筋骨，不能改变，无法带走。而夏天过后，这里又将住进七个热血少年，和我们一样充满梦想，一样激扬文字。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我似乎在刻意延长这个过程。就在这时，一颗子弹跳进了我的视线，我从舍友的床板缝中取出了它，拭去灰尘，纳于掌心，仔细审视，这是一颗真正的子弹，通体光洁锃亮，弹体近尾处，有一椭圆小孔洞穿两侧，其间中空，弹头完好无损。子弹尾部有两组数字：上面是81，下面是75。我不解其意，只是当我的目光触及下面那组数字时，冥冥中我有种被子弹击中的感觉，我们毕业那天，正是七月五日。第二天，我离开了校园，并且带走了那颗子弹。
如今，每每夜深人静，独坐斗室，读书困倦时，我便将这颗已沦为饰物的子弹从钥匙环上褪下，竖立于展开的掌心，让它保持一种上升的态势。虽然经过时光的磨蚀，它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但每当此刻，在桔黄色的灯光下，从它昂然而高贵的姿势中，我能感觉到它依然梦想飞翔，渴望速度和力量，等待着沉默中的爆发，我甚至听到了它呼啸而去的声音。这时就想起那些天各一方的朋友，那些漂泊异乡的兄弟，禁不住感慨万千，生命真的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向前是一世的宿命，回头不能。 (陆建国写于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