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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钱钟书就够了

2008-06-22 10:38 176 查看
一个钱钟书就够了

余英时说过,默存先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结晶之一,他的逝世象征中国古典文化和二十世纪同时终结。诚哉斯言。近读《管锥编》,更加体会到钱锺书是一口深井,其汲愈深,愈叹绠短;或者是一座大山,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他集文化昆仑和学术泰山于一身,几十年来,即使时乖运蹇,风雨飘摇,仍是八风不动,孜孜不辍,终于远逸侪辈,萃然一代大家。他的学术遗存,洵为伐山之斧,入道之津;而学术方法,亦是荜路蓝缕,别开新面,嘉惠士林,何止一端,钱学之名信不虚矣。先生从容一生,生不求名,逝不留声,但其归道山后,委实让吾辈有“泰山其颓,哲人其萎”之叹,他的学问之道从兹绝矣,而其人生境界,更让后人无从追步。黄鹤已杳,白云悠悠,能不怆然?

  对我来说,从某种意义上,一个钱锺书就已经足够。此话怎讲?只因世道坎壈,人道无常,学问之心早已斩断,倒是安于做一个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听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书中仙。而我读书,最讲趣味。尝言不交无趣之人,不读无趣之书,不写无趣之文,此三端若能信守,亦人生一大风景。

趣味者何?一曰不为考试而读,二曰不为研究而读,三曰不为写作而读,读之所及,亦心之所及,风吹哪页读哪页,读风花雪月,也读不合时宜,有时读出笑来,有时读出泪来,读得要紧处来一杯茶,甚或一盅酒,又有别种趣来。人有别趣,非关学也,书有别趣,非关字也,大概天气地气人气三者交合在一处,相互激荡,于是趣从中来,当此之时,则必神清气爽,虽南面之王,不与易也。

  而碰巧,钱锺书先生就是一个有趣之人。某年,国内一所大学欲为钱锺书父亲钱基博做百年诞辰纪念,并开研讨会,邀锺书先生参加,他坚谢不敏,并致书友人,称开这类研讨会是“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读来令人击节。所谓的“灵均枉自伤心死,却与闲人作令辰。”可为此作脚注。

还有一次,一位英国女士来到中国,给钱锺书打电话想拜见他,钱锺书在电话里说:“假使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言涉俏皮,我想事后锺书先生一定为之得意。陆灏先生在其近著《东写西读》披露出一件钱锺书捉弄傅雷的趣事,读来也是让人莞尔。说的是有一年钱夫人杨绛以一小稿请傅雷过目,傅谓过于拘谨,杨绛遂回家请锺书如何对策,钱要她重抄一遍,一字不改再呈傅,傅果然中计,对第二稿大加称道,认真的傅雷终于当了一回那只朝三暮四的猴子,被锺书先生的孩子气作弄了一下。

  一个有趣的人,他的书却比人还有趣,钱著所及,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学术著作,皆是厚积薄发,读来各有各味。小说散文,虽是小技,在钱笔下,亦是文化精神十足;而学术著作,虽是名山大川,亦随处有小园香径,令人徘徊不忍遽离,从而一窥学者的人间情怀。

在我看来,钱氏的《围城》最宜在旅行时读,《写在人生边上》和《人兽鬼》最宜睡在床上读,《槐聚诗存》和《容安馆札记》最宜躺在阳台的椅子上读,而《管锥编》和《谈艺录》则最宜在窗前的灯下读。读《围城》,时时感到钱的刻薄,但这刻薄却是入骨入肉、一针见血的,使你时时从中窥见出自己的影子,有时是方鸿渐,有时也是赵辛楣。小说之道,不就是要的这种效果吗?

  而《管锥编》和《谈艺录》,据统计,所引书籍就近一万种,中西古今,赖着先生的巨眼,在书里成就了一座让人着迷的宫殿,每读一节,都能从一个话题引出无数个话题,从一本书引出无数本书,就是我等闲读之人,也能从中读出趣味来。

特别是《管锥编》,撰成于板荡之时,也是先生积数十年之功的杰构,里面有考据、有思想、有立场,谈文学、谈生死、谈俗世人情,无不精辟异常。尤可留意的是,书中流露的对民生和民主的关注,从一个侧面透露出作者对写作此书时的极端时代的评判。

  先生读了一辈子的书,一辈子都在读书,堪称几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真的读书种子,但听说他家里藏书极少,只有不多的两柜,大概是他大多数书都烂熟于心之故吧。现在,钱锺书先生本身变成一本书了,一本厚厚的书,也是一本可以时时翻开的书。

也许我们读一辈子也只能读出些皮毛和微末,但投身其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读在其中,乐亦在其中。对于爱书人来说,一个钱锺书就已足够,正如古人云,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

诚如是,庶几乎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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