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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记忆深处的温暖

2006-09-13 16:43 465 查看
天气凉爽了。在南方,北回归线上,一个人静静躺在屋子里,靠着床头,手捧一本书。没有了喧嚣,夜晚宁静。当我合上书页,或者把嘴唇贴近书本深处温馨的墨香,那些记忆深处温暖的名词——冬天,雪,柴火,滚子河,它们一个一个跳入脑海,漫过我的胸口,使我重归美好。这些精灵的名词啊,揪住我心口的衣角,是隐藏多年的,我的温暖,我的幸福。

——题记

1.回家

江汉平原的北部,有个叫张家咀的村庄,是我的家乡。我小的时候生长在那个地方。可是我记不清楚我的记忆是从哪个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六岁,或者更晚些时候。这以前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是后来记住的,也不过是那些平常的、零碎的生活琐事。现在许多的人,他们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像我的妻子和女儿一样。这本是极平常的道理。冬天里,他们在屋子里坐着,用白炭烤火取暖,或者用三五百瓦的电火盆,再在腿上搭上毛毯。围着火盆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聊天。而我的家乡,冬天几乎不烤火。所以妻子和女儿回我老家,不习惯那里没遮拦的冷。这么多年,我只带女儿回过一次家乡。是今年的春节,女儿十岁了。该回家看看从未见面的奶奶。在家乡,其实没有“奶奶”这个称呼的,称祖母为“婆婆”,祖父为“爹爹”。对于婆婆和爹爹这两个称呼,虽然在家乡到处是这么称谓,于我却依然陌生。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们,爹爹和婆婆在我没出生前就都去世了。以至于我在童年时代,一直弄不清父亲是从哪里来的?我相信是我母亲先生了父亲,然后再生了我们。这自然是极愚蠢的,也许没人相信,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清?一个人,当然是他母亲生下来的。父亲,自然是父亲的母亲生下来的。可是在我懵懂的童年,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却是围绕在心头最深的困惑。父亲的母亲,以及父亲的父亲,他们在哪里呢?

真正让我称呼的爹爹和婆婆,那是我的外祖父和外婆,我们一样称他们为爹爹和婆婆。但是他们平时极少到我家里来,婆婆来得极少,若是来了便是最尊贵的客人,要在村里找人“陪客”。所谓陪客,就是找几个人,再加上来的客人,一般是四个人,凑成一桌,一起打牌,赌点小钱,消磨时光。在村子里,每家每户,对于尊贵的客人,一般是要找人陪客的,否则,怠慢了客人就不好了,客人觉得无趣就会寻理由离去。早些时候,一些婆婆们打牌一般是抹“上大人”,而爹爹们和一些年轻的后生们则抹“三七点”或推牌九。后来,麻将时兴了,不管是平日村里人打牌,还是哪家来客人了要陪客的,都是打麻将。

我的女儿,第一次见着她的祖母,一个衣衫破旧,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显得怯生生的。我叫她快喊呀,这是你奶奶。女儿鼓起勇气终于喊出“奶奶”二字。我母亲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搂在怀里,嘴里嗫嚅着,“我的乖孙女,总算回来了……奶奶终于见着你们了。”我在旁立着,看见母亲滚下泪来,心里万分愧疚。这些年,出了远门,回家越来越少,家乡越来越生疏,连家乡话也说不地道了。及至女儿喊出奶奶二字,这个称呼本应该是早就呈在母亲面前,可偏偏却迟来了十年。女儿不敢相信,这面前破旧的房子曾经住过她的爷爷、奶奶、父亲以及伯伯和姑姑们。墙壁、瓦檐四处透风,靠东的一面墙由于经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倒了。房前的空地到处长满枯萎的野草,门口堆满柴禾,上面结满了陈旧的蜘蛛网。
“爸爸,奶奶住在这里,真是冷啊。”女儿的话让我鼻头一阵辛酸。我告诉她,你大伯今年回来盖房子,就在这老屋基,到时候奶奶也住进这新房子,就不冷了。可对于这破旧的老屋,它曾经承载了我多少少年欢乐的时光和梦想。在不久的将来,老屋将永远不再存在。在我离开老屋的时候,匆忙间似乎忘了一件事。后来,在网上见着我的外甥。我告诉他,你大舅要在原来的老屋上修房子了,千万千万给我留一张老屋的照片。老屋,少年时我在那生活了那么多年,及至离开家乡后,每次回家都匆匆,虽然带了相机,自己却连一张老屋的照片也没留下。这不能不说是我的遗憾。

2.挖藕

女儿,你的爷爷,就是我的“幺爷”,现在就埋在这里。你给他烧纸钱,虔诚的磕头,还有你身边一大群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这一切,他在地下都会知道。他头枕着滚子河大堤的南坡,向着阳光,多么开阔的地带。他能看见眼前的野长河,周围的庄稼,以及远处的村庄。

万物都在冬天生长。它们沉眠在大地中,即使是短暂的休眠,也是在酝酿着生长。冬天里,你爷爷穿着旧棉袄,腰间扎的是草绳,就在这野长河以及周围的浅滩、胡田里挖藕。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你的大伯在不远处的藕塘里用手指在坚硬的泥土中抠出一节一节的藕一样。你不要哭。当你把这些你亲眼见到的农事告诉你的同学时,孩子,你不要哭。这在老家的村庄,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在冬天里,在泥土中坚强。

可是,女儿,我也和你一样,这些坚韧的品质,需要用一辈子去学习。有一年寒假,我也曾在那三斗六的藕田里,和你的爷爷一起挖藕。头一天刚下过雪了,除开那些残荷枯枝,撬开薄薄的冰层,手指插入泥土,真是冷啊!莲藕在哪里呢?你爷爷笑了,说,冷,孩子,回去吧,这哪是你们干的活呀。我说,幺爷就不冷吗?幺爷干起活来,就不冷了。幺爷这么回答着。是呀,干起活来,北风从身边飕飕吹过,也听不见,手在冰冻的泥土中刨着、抠着,也不感觉疼了。

3.冬天的温暖

冬天的田野无限旷远。所有的庄稼都收割了,水稻、棉花、黄豆、芝麻都已进了家家户户的仓储或麻袋。村外的田野,除了秋天收割留下的稻茬,就是田埂上、河滩上枯萎的荒草、灌木丛,以及野长河里连天的残荷,它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了一点生气。几只野鸭在湖面上,穿行在残荷间,自由自在的觅食。它们将在这里过冬,来年又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村庄里所有的树都光突突的,叶落了,只有楝树上还挂着一些未落下的果实。

唯一的绿色是冬小麦,它们似乎不畏惧寒冷,在麦地里磨砺着身板,悄悄生长,等待来年的春天。

北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吹过滚子河,又越过大堤,经过野长河,辽阔的田野,一直吹到我的老屋。再从老屋北墙的缝隙穿进来,吹得瓦檐呼呼作响,仿佛要把屋顶上的瓦掀翻一样。

数九寒冬,天真冷啊!

村里人几乎不出屋子,脚都冻麻了,耳朵冻疼了。年老的人,怀里抱着小火坛,脚上烤着大火坛。这火坛是一种用陶做的烤火工具,就像今天大街上店铺里的泡菜坛子,只不过上面有提手,外形像篮子,既可以提在手上,也可以放在脚下。在火坛里,下面放锯末、刨花或秕谷做引火燃料,上面敷上燃着的灶灰,像芝麻、棉花、黄豆的秸秆燃烧后的灶灰依然明亮,红彤彤的,敷在火坛上最好。温暖的火坛,我曾经在里面埋上荸荠或红薯烧着吃。

除了家乡有用这火坛取暖的,我在别的地方还没见过呢。

风有时会停下来。

夜晚,万籁俱静。偶尔听见隔壁床上幺爷的咳嗽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穿过,跳上我的帐顶,悉悉索索的声响,整个屋子都能听见。大哥、二哥还在床上为李元霸和罗成谁的武功更高争论不休。母亲举着油灯走过来。这么晚,还不睡觉么?吵死人了。母亲轻轻捻亮灯芯,这黑夜中唯一的光明,照亮着屋子的灶台,堂屋的桌子板凳,以及挂在房檩子上的镰刀。

4.下雪的日子

第二天,打开门。呀,雪!满世界白晃晃的,耀得眼睛都睁不开。地上,瓦檐上,树上,门口的劈柴,全都披上了茸茸的白色。

妹妹抱着火坛,从窗前一闪而过。她跳跃着的羊角辫,像枝头伫立的麻雀,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忽然扑楞楞飞起,抖落一地的雪花。

我走出门,站在村口。那无限的旷野,都变成白色的世界了。平日熟悉的田野和道路,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了。依稀记得,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曾光着脚,走过村南边的棘野河去上学。脚底下仿佛放着几千几万个刀子,割得生生的疼。那是个没有鞋穿的年代,更别说棉靴了。这很自然,家里人口多,父亲一个劳力。母亲是个温暖的词语。可是母亲在干什么呢?怎么忍心自己的孩子在雪地里光着脚丫。年少的时候,并没有怪罪她。稍大些时候,尽管有些怨言,我还是原谅了母亲。待我成家,有了孩子,对于母亲,则只有愧疚了。养儿方知父母恩。当我有一天读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样的诗句,我的心不禁为之震颤,泪水盈眶。以后每每读到这个句子,眼眶不由自主湿润了。

5.洞坎里的银鱼

滚子河也封冻了,结了厚厚一层冰。那年的雪真是大呀!许多孩子在滚子河的冰面上玩耍。在我的记忆中,滚子河冻结成坚实的的冰面,只有那一次了。

在河岸边,父亲挖了两个洞坎。洞坎是垂直于河面挖的,一人多深,洞口朝河沿,在洞里打上木桩,再放上树枝,上面用木头支撑,铺上稻草和泥土。夏天,滚子河涨水的时候,洞坎淹没在河水中,成为它的河床。冬天,滚子河水退了,洞坎就露出来了。父亲背着稻草,铁锹,水桶,还有鱼筐,到滚子河,他挖的洞坎边。首先用稻草捆好泥土,把洞口堵住。我记得好几个冬天,父亲常常是脱了衣服,赤着胳膊下水,堵住洞口。然后掀开洞坎上的泥土,拆下横在上面的木头,用水桶将洞里面的水汲干。这时候,你将听见鱼儿在里面翻滚、跳跃的声响。所有的鱼,全是清一色的银鱼,足足可以装满两筐。把鱼抓上来后,父亲用剩下的稻草生火,烤着他冻僵的肢体。而我们,只为着那些装满筐的银鱼欢呼雀跃。现在想起来,那么冷的天,父亲的身体如何能经受那冰冷刺骨的河水?

6.沿着滚子河大堤朝前走

麦子,这冬天里唯一的绿色,如今也被雪掩埋了。麦子,我们的夏粮。村里的人们,在芒种季节收获麦子,留下口粮,然后在秋天里,将麦子还给大地。

在村北的稻场,是高高的草垛。这些稻草和麦草堆成的草垛,有的是用作烧饭的柴禾,有的是用来喂牛的草。冬天里,野外的草荒芜了,牛不能牵到野外啃青草了。只有这些枯草料,是牛度过冬天的唯一粮食。我仍然记得,那青石板上的蹄声。父亲或者大哥到草垛上拉草喂牛,到牛栏里把牛牵出来,去水塘边饮水,水牛踏过沟渠上的青石板,发出得得的声响。牛是值得尊敬的劳力。在家乡农忙季节,到处都有牛耕作的背影。对于依然依靠牛来耕作的家乡,没有牛是不可想象的。所谓的现代农业社会,其实离我们还很遥远。新农村建设,我们还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让农民富起来,让农村好起来。

冬天在外面,虽然很冷,但只要远远地看着村庄升起的炊烟,心里就会倍觉温暖。不管哪家的烟囱冒着青烟,绕着屋梁,远远的就能闻到那青烟的香气,心底的幸福之情也会随着炊烟慢慢升腾。到家了,到家了。

我也在寒冬腊夜,头顶着灿烂的星辰,和哥哥一起背着棉花到镇上的收购站去卖。因为镇离村子还有些远,我们是起了五更,好赶在天亮之前去收购站排好队。因为如果去晚了,排队的人很多,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沿着滚子河堤,一直往北走。我们手中没有火把,也没有手电筒,夜里一半是靠滚子河熟悉的大堤,一半是靠这星空无私的光明,照耀着我们,沿着高高的滚子河大堤,一直朝前走。

后记:

这些年,远离家乡,三十多岁的人了,在外面行走,突然想起一些藏在心底的名词,还是会突然掉下泪来。很少给母亲打电话。心里告诉自己,今天别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有空的时候回去看看他们,看看滚子河大堤,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2006年9月13日寒戈于白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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